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华埠

    

华埠



    01

    午夜,位于华埠哥伦布公园旁边的NYPD下城警署大楼灯火通明。

    “哈里,艹,哈里呢?叫他赶紧回来。华埠报警,盛和会有人死了。”

    绿漆铁皮办公室门被从里推开,高大男人从门框里挤出半个身子,五官拧成一团,门牙奇突。一头从博物馆的冰河世纪展区里偷跑出来、眼皮垂到下巴颏的熬夜猛犸象。

    “妈的整个下城警署只有哈里会说中文,真TMD离谱。他人呢?我们的耶鲁大学人类学博士先生呢?”

    “头儿,你忘了。哈里下午三点被你调去Harlem支援,那帮杂种拿钢琴弦猎杀摩托车警,现场已经封锁八小时了,还没清理完毕。纽约论坛报那几条聪明狗已经闻着血味过去了,你猜他几点能甩了那帮记者回来?”

    文件堆里探出一张青灰色带雀斑的脸,脸上挂着奇异的讽刺微笑,是那种加班加多了之后神经抽搐的表情。

    “何况他最近还沉迷拍照。切口那么完整的尸块可不多见……嘿,头儿,抬脚,你踩的是M9990号档案,那个水箱女尸。昨天刚来的,十六岁女孩,咱的人发现她时已经被压扁了,像个披萨一样。今年秋天纽约的变态可真多啊。”   他打了个哈欠,把文件袋从猛犸象脚底下抽出来。

    猛犸象看了桌上没吃完的披萨一眼,裹披萨的报纸上印的也是中文。

    “瓦伦迪诺,你就住在华埠,你外祖母在唐人街对面的小意大利开餐馆,你七岁开始在华埠送外卖,为什么你TMD不会说中文?”   猛犸象鼻子收缩,食指和中指并拢,把发霉的披萨盒甩进垃圾桶,像拆了个定时炸弹。

    “头儿,你是犹太人,全美国唯二不过圣诞节的就是你们和中国人,你怎么不会说中文?要是你会,华人街饺子馆会给你打五折,说不定还给你介绍死了丈夫的洗衣店老板娘,你们可以一起过逾越节和春节。”

    “cao你全家,瓦伦迪诺。”   猛犸象微笑。“我女儿今年刚上学,我得当个好单亲爸爸,不能死了老婆一年就再婚,那不符合我的道德戒律。”

    瓦伦迪诺笑得打嗝。

    “说真的,头儿,像你这种古典恶棍真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办公室里,电话铃又响了。

    猛犸象眉头再次皱成一团,却没打算回办公室接。

    “怎么,你不接?谁能让你这么害怕,总不会是市长的电话?不过话说,头儿,你可是半句中文不懂,怎么知道——盛和会有人死了?”

    瓦伦迪诺灰色眼睛终于眯起来,那是嗅到有趣事件发生的眼神。

    “就是刚刚那个小子打的电话,一口TMD恶心的波士顿腔。”   猛犸象犹豫片刻,脸上难得出现忍气吞声四个字。

    “说他是叶世初的儿子,Richard   Ye。死的是他父亲。这个该死的唐人街教父的儿子是西点军校毕业生,还去过越南。就在上星期,里根总统刚给他颁了荣誉勋章。”

    猛犸象的巨大身躯站在走廊里,往百叶窗边投下一片阴影。

    “要是他接手,盛和会以后,恐怕会变成华埠的大麻烦。”

    02

    凌晨,六点,曼哈顿下城华尔街不远处的几个街区内,有一片被称为华埠的古老移民区,它还有个更通俗的名字,即唐人街。

    今天的唐人街上,触目所及,全是黑衣。来的人大多上了年纪,面容苍老,皱纹刻在脸上,也刻在骨头里。他们不习惯穿西装,还穿着上世纪浆洗到发硬的长衫或是中山装。旧虽旧,也是整齐干净的棉布,和泛霉味的老绸缎。

    他们早早聚集到哥伦布公园里,为同一个人默哀。捋起的袖口边缘处,都绣着同样的花纹,那是三个篆体字印章:

    盛和会。

    Pell   Street,广东话被翻译为披露街,是曼哈顿最古老的街区。大清康熙年间第一家华人开的杂货店就在这里,兼卖福建武夷大红袍和鸦片。一战之后,被派到美国的华工在西海岸遭受虐待,纷纷向东行进,在新约克这座无所不包的撒旦之城里,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地盘。

    纽约人称华人是最勤劳的移民,他们没有休息天也没有假日,不像爱尔兰人那么酗酒,也不像意大利人动辄仇杀。华人是沉默的、善良的、勤劳的,胆小怕事的。就算派最苦最累的活给他们,他们也会感恩戴德,完成得又快又好,然后感激地拿着挣到的微薄工资跑去同乡会,把钱寄给半个地球之外的家人。

    他们在曼哈顿这个世界上最拥挤的地方沉默着、生生不息,最终蔓延成囊括三十多个街区的庞大社群,成为当地市政部门无法忽视的一股神秘力量。而这股力量的源头从未向白人世界低过头。

    那些神秘的、高傲的、眼神忧郁且讥讽的东方人。

    曼哈顿的警察都不爱和他们打交道,除了多年的偏见和歧视之外,更现实的原因是,他们多数是守法纳税的公民——就算偶尔会在某个旧公寓里搜出几百个偷渡客,就算大多数华人餐馆、赌场和舞厅都做假账,就算唐人街的命案也层出不穷,NYPD也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
    因为他们只杀自己人。

    “嘿,瓦伦迪诺,你看国家地理么?”

    冷风中,猛犸象竖起大衣领子,站在哥伦布公园广场边上。今天他穿了便衣,但庞大身形还是很显眼。

    “不看。头儿你忘了?我TM天主教中学都没念完,国家地理的生词量不是我的水平。”

    瓦伦迪诺嚼着甘草叶,双手抱臂,冷冷看着脚下无边无际的黑衣人群。

    太多了。他们知道盛和会规模不小,但这确实超乎了想象,也和市政厅的调查数据不符。

    “我小时候,看国家地理,说西海岸的铁路都是华人修的。华人修了铁路,铁路造就美国。但这帮人看起来这么……”

    猛犸象的话没说完,他目光停顿,向人群寂静让开的道路中央看去。

    黑西装的年轻人,骑着一匹黑色骏马走在队伍最前面,身后跟着的是长长的送葬队伍,中央是一口黑色棺材。两侧是花圈与挽联的海洋,上面全是中文毛笔字。

    毛笔挽联的海浪沉默浮动,穿黑衣的人们一言不发,随着那口棺材缓缓移动。

    马上的人身上挂满军功章,眉目浓郁立体,身姿挺拔,在清晨的薄雾中,像一幅笔触细致的油画。

    “那就是Richard   Ye?那个战争英雄,这么年轻?”

    瓦伦迪诺啧啧。“你说得对,头儿。华埠要有大动静了。“

    “等等。”

    猛犸象的眼睛瞄准某一处,灰色瞳仁发出光来,闪电似的,一掠而过。

    “那个女人。”

    瓦伦迪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看到棺材中央位置有个女人,扶着棺椁的一侧,正随着人群缓缓行走。

    她脸上罩着黑纱,穿了件宽松的黑旗袍,黑色高跟鞋。唐人街的女人现在已经很少穿旗袍了,只有一些二战前后来到纽约的旧派人,会穿这种低开衩、扣子扣到胸口以上三颗的老式旗袍。

    瓦伦迪诺看了一眼,就点头确认,脸上的棕色雀斑因为兴奋而泛着红光。

    “真美啊,美得就像TMD费雯丽。你知道吗头儿,自打我七岁开始爱上费雯丽之后,我天天做那种梦,我的少年时代开始得太早了,张了满脸青春痘,都怪她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少年时代可真早……别带跑我思路。昨晚我赶到现场,发现了点有趣的信息。这女人是叶世初的情妇,但当晚叶世初被发现死在卧室床上时,她和他儿子待在一块。Richard   Ye!他是在警告我们,就算这个女人有嫌疑,我们也最好别管。‘华人的事,华人自己解决。’   那小子昨晚当着我的面,开玩笑说了这句话,TMD简直是在往NYPD脸上吐唾沫。”

    猛犸象仍旧眯着眼。

    “有意思。你觉得我们亲爱的战争英雄Richard……喜欢那女人,他父亲的情妇?啧啧啧。口味真重啊。”

    瓦伦迪诺还在盯着那女人看,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色人群中。

    “不见得。Richard上过战场,是个人精。但那女人,你继续盯着。叶世初的案子有蹊跷。动了谁的奶酪我可管不着,但要在下城我的辖区做小动作,我让他后悔没死在越南。”

    他伸出手:“带烟了么?”

    瓦伦迪诺甩给他一包黑色软壳:“黑森林,最后一盒。少抽点,头儿你的肺就剩四分之一了,能活到你女儿婚礼么?”

    “活不到又怎样,她是个勇敢的小姑娘,我会在我死之前教她用我的英格拉姆380打爆每一个人渣的脑瓜。”

    猛犸象接过,点了一支,深深吸了一口,烟雾在空气中弥漫。

    他听见渺远的哭声,有人用苍凉的方言喊,“吉时已到!”

    天上就纷纷扬扬地飘起纸钱。

    “真是纽约难得见到的场面啊,瓦伦迪诺。你们意大利人说不叫的狗最凶,其实最狠的角儿,也从来不说话。但他们一旦动手,就是我们头疼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两人都不说话了,双手插兜,在深秋的早晨,看纷纷扬扬的纸钱雪花般铺满地面。一张张幽灵似的脸,从街巷深处、破旧公寓角落里钻出来,汇进无边无际的队伍。

    他们沉默、悲伤。那悲伤铺天盖地,比暴力更有力量。

    03

    葬礼开始前半小时,中城某高级公寓楼上。

    男人西装裤拉链开着,银质搭扣松在两边。他身形刚好把她拢在怀里,从后面路过时,如果不仔细看,会以为他只是双臂撑在窗边看风景。

    但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。

    何念生把嘴唇咬出血,强忍着要骂人的冲动。

    他颇沉得住气,把劲力全使在腰上。落地玻璃窗有防窥涂层,但从里面能看得到楼下。

    于是她就被叶凤川禁锢在怀里,一边被cao,一边亲眼看着他们把叶世初的遗体运出去,装进黑漆棺材,送上灵车。

    楼下,穿黑衣的人鱼贯而出,打着伞,不时有人往楼上看。而她却像个被装在罐头里的沙丁鱼,晃来晃去,每次挣扎都会被撞得弹回原地,回到他手里。

    从昨晚开始,她预先筹划好的一切就在叶凤川的意外出现后全盘崩溃,后半夜的转折更是把悬疑惊悚片变成了限制级……何念生深吸一口气,缓缓吐出,才没有被撞得思绪混乱。

    “看清楚了?”

    他声音贴着她耳廓,声音有些醉意。但他清醒得很,甚至有余力调整姿势,让她不至于失去重心。

    她点头。

    目送叶世初走远的感觉很奇妙,就像做了一场大梦,梦里她的爱恨都是假的,摘下面具后还没想清楚该继续扮什么,只好面无表情。

    “看清楚就好。”

    他节奏很悠闲,比之昨晚温柔许多。可能是已经厌倦了,觉得她没意思,睡继母的感觉不过如此。何念生想到这里,心中雀跃,表情也略微舒展。

    他恰在此时抬眼看她,何念生目光闪避,但没来得及,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些微光。

    他唇角扬起,速度骤然加快。她猝不及防叫了一声,然后迅速咬住唇,把余音吞回去。他喘息声陡然加重,热气喷在她耳边,本能地,双腿间又湿润起来。

    年轻人的体力与持久力都和叶世初不同,她已经太久没有酣畅淋漓地做过了。

    更何况,是昨夜加今晨,连着两次。

    浪潮褪去时她搁浅在岸上喘息,汗水黏湿在两颊。但他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。

    墙壁上挂的指针滴答作响,已经快到了约定的时辰。

    来不及了。她暗中压抑的情绪终于临近爆发,手指握住他后颈,他那一段的反应最敏感,这是昨夜刚有的新经验。

    “还不射么。”

    她第一次直视他。两只野兽的交媾原本只有情欲,而危机之下的交媾则更逼迫对方显出本形。这个华丽男人皮下是个什么东西?她不感兴趣。但这个她不感兴趣的花孔雀却接二连三地横陈在她的必经之路上,甚至密密织了一张大网,把她套住。

    这么多年来,她骗人次数数不清,这次却难得被人骗,说不生气是假的。

    他昨夜处理现场后,他带她回到自己住处,又亲手打了报警电话。而她为了证明自己不在场,不得不合作。

    但如果不是他恰好出现,她明明可以走掉!

    想到这里她快气哭了。但她不能,要哭也得是叶凤川这个混账东西先哭。

    “楼下,你父亲的葬礼,要开始了。”

    她声音轻得像羽毛,也像个忍辱负重、脾气好、老实又胆怯、随波逐流的花瓶。就像她昨晚在警察面前表演的一样。

    “嗯。所以呢。”

    他根本没拿她的刺激当回事。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想说,我父亲生前那么在意我,为我骄傲,我却在他去世当晚睡了他的女人,他会怎么想?”

    他低头,声音惑人。

    “可我不在乎啊。”